父亲的眼泪

　　父亲的眼泪

　　01

　　父亲的老去，仿佛不是一个过程，而是一个点：突然之间，人已老去。

　　这是我离开小城后一个心酸的发现。父亲不再是当年课堂上滔滔不绝的父亲了，更不是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父亲了。原来儒雅博学的中年人，倏忽之间，变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老头，和其他老头毫无二致，以至于我每次放下电话，都感到莫名的失落。

　　他在电话中唠唠叨叨地说：“你的那盆水仙花开了，放心，我给浇水。”他还说，“那天你走时，你喜欢的栗子咋不带走?”他甚至告诉我，我的一双鞋落在家里，在外面得赶紧买一双。

　　母亲还讲了一个细节，说送我走后，父亲回家，看到一瓶饮料，是我爱喝的，只剩一半放在那儿。父亲拿着饮料说，这孩子，咋不喝完啊?父亲把剩余的饮料放在玻璃柜中，每次吃饭时都要望上一眼。

　　母亲说，你爸啊，心细。

　　我听了，默默无言，决定放假回家。可是，放假了，又没回成，随着妻子去了丈人家。

　　那半瓶饮料，竟陪着父亲度过了一个春节。

　　02

　　妻子怀孕，父亲听说高兴极了，自告奋勇道：“送回来，我和你妈带着。”父亲喋喋不休地谈起自己带孩子的好处，自己是教师，有经验；妈妈做事细心，亏不了孙子。接着，又说自己住的地方便利，小区一边是幼儿园，一边是小学、初中和高中。

　　此后，父亲和母亲无事时，就畅想着带孙子的情景。父亲说，自己每早起来，会带着孙子去幼儿园，到时背着孙子，孙子背着书包……

　　父亲很担心，怕自己孙子被孩子的外婆抢走。

　　父亲甚至提前给我们打了预防针：“我的孙子，只能我带，别人要带孙子，带她自己的。”我没想到，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，说话竟会这样咄咄逼人。我劝他，他的孙子，没谁要抢着带，他大可放心。他呵呵笑了，说：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　　可是，这事不幸被他言中。

　　孩子出生不久，丈母娘毫不犹豫，愿意担当免费保姆，而且先下手为强，跟妻子一起，把外孙带回了自己家，道理很简单：“他爷爷那小城，啥破条件！”

　　父亲知道后，气得暴跳如雷：“我的孙子，凭啥她带着?”

　　我说：“已经抢去了。”

　　父亲急了，在手机中叨咕着，说我丈母娘太没道理了，自己有孙子，干嘛抢他的孙子。又埋怨我没用，父母这点要求都不能兑现，白养了。

　　父亲甚至撺掇母亲，准备直接打电话给孩子外婆，讨要自己的孙子。最终被母亲劝住，父亲很丧气地说道：“我的孙子，我连笑都没听到一声呢！”

　　我很惭愧，但没有别的办法，孩子会笑后，把孩子的笑声录下来送给父亲。父亲读书累了，就听孙子的笑声，舒一口气说：“解乏呢。”

　　03

　　父亲退休后，总是谈自己的孙子，看着孙子照片，说哪儿像他，哪儿像母亲，据他说鼻子不高，是家族遗传，然后，就是一声长叹：“我的孙子，竟寄养在别人家。”

　　孩子一岁多了，父亲只见了一次，是满月时。孩子一直随外婆外公生活。父亲因为这对亲家有了意见，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孩子外婆外公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，故意抢走孙子的。母亲劝：“人家帮你带孙子，应当感谢。”

　　父亲毫不领情：“不稀罕，我们会带。”

　　他一直不去孩子外婆家，用他的话说，这叫气节。父亲把亲家已然看作了敌国。

　　母亲暗暗好笑，问他：“你不想孙子?”

　　父亲不说话了，拿一本书看，一边唉声叹气，看了一会儿，又咂吧了一下嘴说：“人家不打电话请我们去，我们好意思去?”原来父亲还拉不下面子。母亲忙给我打电话，我又忙把话传给妻子。

　　几天后，丈母娘的电话打来，请父亲和母亲去玩。父亲冷着脸跟母亲说：“不是为了孙子，坚决不上他们家的门。”

　　但是去了，父亲一直笑呵呵的。

　　04

　　后来才知道，父亲去，竟然带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。

　　到了那儿，父亲就抱着自己孙子不放。孩子见了生人，哇哇大哭，坚决不让抱，扑在外婆怀中。父亲更不满，悄悄对母亲说：“这个小东西，自己爷爷都不认，简直和他爸一样。”

　　父亲上街买了个拨浪鼓，回来“咚咚”一摇，就吸引住了小家伙的注意力。用这样那样的东西，父亲一点一点哄熟了孩子。

　　父亲在那儿一待就是半个月。

　　母亲急了，连连催父亲回家。父亲说不急，还要玩一段时间。母亲说：“老头子，做客时间长了，不怕人家嫌啊。”

　　父亲理直气壮回绝了母亲：“谁让他们占着我的孙子。”然后，又抱起自己的孙子，架在脖子上，去街上买东西吃去了。

　　父亲还旁敲侧击地敲打我：“孙子有良心啊，亲近爷爷，就怕长大了有了媳妇，啥都忘了。”

　　我苦笑着，无言以答。

　　谁知，几天后，丈母娘打来电话，急得直哭道，孩子不见了。我们一惊，忙问原因，原来最近，父亲说准备回小城，希望能带着孙子睡一晚，孩子外公外婆见父亲丝毫没谈带走孙子的话，心里一松，就满足了他这点可怜的要求。

　　谁知，第二天一早，孩子外婆起床，发现外孙不见了，孩子爷爷奶奶也消失了，打电话没人接，忙把电话打给我和妻子。

　　我一听，忙打电话给父亲。父亲接了，已经坐车走了。我问孩子呢，父亲理直气壮道：“我带回家了。”

　　我生气地说：“你带走孩子咋也不说一声呢?”

　　父亲火了，说你小子是谁的儿子。接着斩钉截铁地道：“我的孙子，我想带走就带走，用得着跟别人说吗?”旁边，母亲小声劝着，让父亲放低声音，车上人多。旁边，还有儿子咿咿呀呀的笑声。我说，孩子外婆带了这么长时间，一时舍不得，她有高血压。

　　父亲叹了一口气，许久后换成商量的口气说：“告诉她，对不起了，我带一段时间，只带半年，行不?”

　　一时，我竟无话可说。

　　05

　　以后，父亲电话来得勤了，几乎是早汇报晚总结，孩子喊爷爷了，孩子会背一首诗了。有时，在手机中，父亲会让儿子磕磕绊绊背古诗，完了，得意地道：“你爸教了一辈子书，还教不好你儿子?”

　　当然，孙子争到手，父亲也感到做事太唐突，总会问：“你岳父岳母的身体都好吧?”然后，又宽慰似地说，“放心，时间一长，适应了就没什么了。”话里明显地表现出，父亲想把孩子继续带下去，不是半年，而是想要无限期延长。

　　可是，孩子外婆却是掐着时间过日子，时间一到，就要我们随她一块儿去抱回外孙。我劝不住，忙躲了起来。妻子拗不过，随着去了。

　　第二天，妻子回来了，告诉我，孩子抱回外婆家了。

　　我连忙问：“爸没说什么?”

　　妻子说，爸哭了。我一怔，想象不出，一生要强的父亲也会哭，他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?

　　一时，我的眼圈微微红了。

　　妻子说，他们临离开时，父亲抹着眼泪说：“孙子在我这儿，我就不愁儿子儿媳不回来，就不愁过不上一个团圆年。”妻子说着，也红了眼圈。

　　父亲的眼泪，原来只是为着思念。父亲，放心，今后我们一定会常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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